《长江文艺》2018年第10期|李云雷:荒废的宅院

编辑:鲁南网 发布时间:2018年10月29日 阅读 526
来源:《长江文艺》2018年第10期 | 李云雷
 
导读:
  童年的生活总是充满了那么多惊奇和欢乐。许多人,许多事,在童年中出现又消失。可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,已在我们生命中留下深深的印痕,后来想起,多是温馨而又忧伤的。李云雷的小说善于写这种温馨又忧伤的童年故事,一座宅院、几只鸡、一片菜园、一个来了又去了的人,便勾勒出那令人心动和嗟叹的记忆图景。
 
  那时候,我家附近有一座荒废的宅院。院子里长满了野草,一到夏天,雨水勤,荒草长得很高,很茂盛,人都下不去脚。那里只有一座堂屋,孤零零的,门也是紧锁着的,常年没有人来,锁都锈蚀了,窗棂经风雨多年侵蚀,都是黑黑的,我们扒住窗口向里看,里面也是黑乎乎一片,什么都看不清。院子里还有几棵树,其中有一棵老梨树,每到春天时,这棵树都开满了雪白的梨花,遮天蔽日的,一下雨,梨花片片飘落,就像下雪一样。这棵梨树枝杈很低,很容易爬上去,那时候我们经常跳过院墙,爬到这棵梨树上去玩,我们眼看着这棵树上的梨花变成了小梨子,小梨子又慢慢长大,成形,越来越像是梨子了。但我们往往等不到梨子成熟,便开始偷摘了,那些青色的还没长大的梨子,啃起来并不好吃,又酸又涩,但是我们总喜欢偷偷拽下来几个,爬上墙头,爬上那座堂屋的屋顶,坐在那里,兴致勃勃地啃。那座堂屋,屋顶也快朽烂了,上面有一条条裂缝,我们爬到上面也得小心翼翼的,生怕一不小心掉了下去。我们还趴在房顶上,透过裂缝,想看看屋子里都有什么,但也是一片黑乎乎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那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,我们就喜欢在村子里到处乱转,到处乱跑,这座宅院无人住,也无人看管,就成了我们时常去玩的地方。
  那年夏天,我和小印、小谦在院子里玩,在那座房子东面窗户的窗棂上,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马蜂窝,我们也不知道马蜂和蜜蜂的区别,只知道蜜蜂会酿蜜,蜜是很甜的,也很珍贵,我们很想吃,但很少能够吃到。我们三个人一商量,决定想办法把马蜂赶走,将那只马蜂窝摘下来,这样我们就可以吃到蜜了。想到那甜丝丝的蜂蜜的味道,我们三个人都很馋,也很兴奋。可是怎么才能把马蜂赶走呢?小印想了一个办法,那就是我们将麦秸绑在一根竹竿上,点燃麦秸,一个人拿竹竿伸到马蜂窝上面,麦秸冒出的烟就可以将马蜂熏走,等马蜂都飞走后,另一个人爬到窗棂上,把马蜂窝摘下来,我们就可以吃到蜂蜜了。我们觉得这个办法很好,小印找来了一根竹竿,小谦抱来了一捆麦秸,我将麦秸捆在竹竿上,我们商量,让小印拿着竹竿去烧马蜂窝,我躲在窗台下,等马蜂飞走后,就爬上去摘马蜂窝。小谦最小,躲在胡同里接应,我摘到马蜂窝之后,就扔过墙,小谦接住,跑到一个僻静地方,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分享蜂蜜了。计划好,我们三个人开始实行。我跳过墙,潜伏在窗户下面,小印和小谦在胡同里,小谦点着火,那麦秸冒着浓浓的烟,小印拿着竹竿往马蜂窝上捅,竹竿刚碰到马蜂窝,只听嗡的一声,从马蜂窝里拥出一大群马蜂,黑压压地朝我们扑过来。小印啊地大叫一声,扔下竹竿赶紧跑了,小谦一看不好,也赶紧跑。我还在墙里面,离得也最近,马蜂追过来,我赶紧爬上墙,纵身一跃,跳进了胡同,爬起来赶紧跑。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,黑压压的马蜂铺天盖地地扑了过来,落在我的脸上、身上、胳膊上,蛰得我嗷嗷直叫,跑出胡同。我看小印和小谦在向西跑,我便掉头向东跑。跑了很远,马蜂还在追着,我看到有一座麦秸垛,赶紧一头扎了进去,用麦秸草埋住全身,马蜂还在周围嗡嗡地盘旋着,过了好久,才慢慢散去。等我从麦秸垛里钻出来,整个脸都肿了,一碰就痛。小印和小谦也都被蛰了好几处,肿起了很大的包。我们三个见了,面面相觑,禁不住互相埋怨。这件事也成了我们三个人的笑话,很长时间以后,还被我们村里人提起。从此之后,每次走过那家宅院,我们都心有余悸,那只马蜂窝还悬挂在窗棂上,只是左上角被烧黑了一小块,我们很怕那些马蜂记仇,一见到我们就飞过来蛰,很长时间不敢从那里走。
  还是夏天,那天刚下过大雨,我在家里觉得憋闷,便出来走走,正好遇到小印和小谦,我们三人说说笑笑,打打闹闹,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这座老宅院。天上还飘着零星的细雨,地上的青草上缀满水珠,我们爬上墙头,看看四周的房屋和树木,到处都湿漉漉的,灰蒙蒙的。跳到院子里,我们在那一片荒草中窜来窜去,满院子追逐着玩。跑了一会儿,玩累了,我们坐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歇息,小印到西南角的厕所去撒尿,突然他啊地大叫了一声,说,“你们快来看!”我和小谦赶紧跑过去,问他怎么了,小印手里抓着一根木棍,向前指着,“你们看!”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一只青蛙正趴在地上,过一会儿就向前跳一下,慢慢向前跳着。那时候我们经常见到青蛙,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,我拍了一下小印的肩膀,正要说他少见多怪,他回过头来“嘘”了一声,又将木棍指向了另一个方向。我们顺着木棍看去,只见那边的草丛中盘踞着一条蛇,此时它正张着大口,面向着青蛙的方向,我们不知道它施了什么法术,或者有多大的吸力,那只青蛙像是被定住了,挣不脱,只能向蛇的方向跳过来。我们看到这一幕,又害怕,又好奇,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,只见那只青蛙一蹦一跳地跳了过来,我们眼看着它最后一跳,落入了那条蛇大张着的口中,这时候那条蛇才闭上嘴巴,往下吞咽。我们看到那只青蛙的形状,在蛇细细的身体中慢慢往下滑动,内心感到了极大的恐惧。这时小印一下生起气来,对我们说,“这条蛇是坏人,尽欺负人家青蛙!”说着他挥着木棍,跨出两三步,向那条蛇打去。我和小谦也挥动手中的树枝,冲过去打那条蛇。那条蛇正要享用美餐,冷不防被击打了数下,吃了一惊,连忙扭动身子,向草丛里钻。这时它腹中的青蛙成了累赘,它拼命向外吐,费力地吐了出来,又扭动着身子,迅疾消失在那片草丛之中。那只被吞下去又被吐出来的青蛙,趴在地上很久不能动弹。小印用棍子不断地拨动它,过了好一会儿,这只青蛙才慢慢张开了眼睛,那无辜的眼神看着我们。它肯定不知道刚才经历了怎样的险象环生,如果那条蛇不将它吐出来,现在它一定在被消化了,即使现在,它可能也被胃液腐蚀了,恹恹不振的,像是受了什么伤。我们虽然救了这只青蛙,但对它似乎也没有太多怜悯,甚至有点厌恶。小印不断拿棍子去戳它,小谦有点害怕地盯着看,我既好奇,也有恶作剧的冲动,拿了几块坷垃土块去投掷,那只青蛙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,这时也可以活动了,一蹦一跳地向另一片草丛逃走了,我们也没有再去追它。这个蛇吞青蛙的恐怖画面,很长时间都留在我们的脑海中,一个人走过这座旧宅院时,想到那条蛇,我们的脊背就飕飕发凉,像逃也似的飞快跑开。
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们发现,这座旧宅院里住进了一个人。这个人我们都不认识,但他也是我们村里的人,据说他父母那一代人就迁离了我们村,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,在我们村里只留下这座旧宅院,和一些远房亲戚。现在他一个人回来了,又住到了这座老宅子里。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,也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,他回到村子里,没有家眷,也没有孩子,只是孤身一个人。他身上似乎还有病,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病,但那时候他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,走路却拄着拐杖,一瘸一拐的,走得很吃力。平时他也很少出门,在那座黑屋子里一躺就是一整天。傍晚的时候,他会拿着个小马扎,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走到胡同口,在那座旧宅院后面靠墙的马路边坐着,一坐就是一大晌。那座旧宅院的后面,种着一排臭椿树,已经很粗壮了,我们可以爬上臭椿树,从那里跳上黑屋子的房顶,但我们很少爬,我们都不喜欢臭椿树,这种树的味道很难闻,树上破了一点皮,还会分泌出透明的胶质性的黏液,一旦沾到衣服上,很难洗。不过这种黏液一旦凝固,就很硬,很透亮,我们把捉来的蚂蚁、飞虫凝固在黏液中,就可以形成琥珀一样的东西,也很好玩。这个人来了之后,坐在臭椿树的下面,我们就更少靠近臭椿树了,也觉得他有点神秘,可怕。
  这个人来到我们村,他的身体有病,生活已很难自理了,这个时候我们村里的生产队已经解散了,也没有了五保户,村里很难负担。但他好像还有一点钱,村里找到了他的那几房远亲,商量了一个办法,让他出些钱,那几家亲戚轮流照看他,他们答应了,也算解决了村里的问题。不知从哪里论起来,我该称呼这个人四叔,小印和小谦比我低一辈,该喊他四爷,但不知为什么,我们对他总是亲近不起来,总觉得这个人有点陌生,好像离我们很远,在路上一遇到他,我们就感觉紧张,能躲就躲,能绕就绕。可是这个四叔见到我们,倒像是很高兴,他坐在臭椿树下,我们放学回来,他总是笑着给我们打招呼,“下学啦?”我们也冲他笑笑,喊一声四叔,就飞快地跑走了。他似乎还要说什么的样子,但是我们跑远了,他抬起的手也就停在了那里。
  这个四叔是做什么的,我们村里人都不知道,也有很多猜测。有人说他是在城里生了重病,看不好了,家里人不要他了,他就回到了我们村。也有人说他以前是工人,是干部,这次是犯了错误,在城里待不下去,被赶回了我们村。还有人说他是主动回来的,是他觉得自己的病好不了,不想在城里住了,就搬回到老家住。不知道他们说的哪个是真的,哪个是假的,我们看上去,总是觉得他神神秘秘,鬼鬼祟祟的,像是国民党特务。那时候我们村里放过不少电影,里面的国民党特务就是像他这样,来历不明,又有点神秘,我们私下里猜测,这个四叔可能就是特务,于是我们决定对他进行一番侦察。
  那天黄昏,我们三个人偷偷溜进了那个老宅子,攀上那座黑屋子的窗台向里窥探,发现那个四叔正躺在床上,那间屋里仍然是很昏暗,但在他的床头点着一盏煤油灯,他正和衣卧在那里,背向着我们,床边的小地桌上摆放着剩下的饭菜和没洗的碗筷,看上去很杂乱。我们三个趴在窗台上,争相向里观看,小谦个子小,一不小心从窗台上挤了下去,发出咚的一声。那个四叔被惊动了,欠起身子问,“谁啊?”在跳跃的火苗中,他的脸有点可怖的样子,我和小印连忙跳下窗台,拉起小谦,一溜烟跑走了。这次侦察失败并没有让我们气馁,我们瞅准四叔不在家的时候,偷偷从门缝钻进了那个黑屋子。房间里什么都没有,只是靠墙角多了一张床,床上堆着破破烂烂的棉被和一些书,我们在房间里转了一圈,连个老鼠洞也没发现。后来我们在他的床上翻找,找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黑匣子。那时候我们都没见过收音机,不知道那就是收音机,我们看着那个新奇的玩意,觉得很像发送密电码的机器,于是我们就将这个收音机偷出来,鼓捣了半天,拆开了反复看,也没搞清楚是做什么的,但是再装起来的时候,却怎么也装不上去了,最后只好藏在了一个角落里,埋了起来。
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半夜醒来,我们时常可以听到叫骂声,那声音很高亢,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来,也很清晰。我听了很害怕,问我爹是咋回事,我爹说没事,是你四叔在骂人呢。我仔细一听,果然是那个四叔的声音,呜呜咽咽的,一会儿高了起来,一会儿又低了下去,也听不清他在骂什么。只是从此开始,每天到半夜,总是能听到他的骂声。我们一开始听了觉得很恐怖,但是慢慢也就习惯了。
  那次我们放学回来,在胡同口见到一个卖小鸡雏的,他用一圈矮小的篱笆将一群小鸡围在里面,那些小鸡雏都刚出生不久,毛茸茸的,嫩嫩的,有白色的,也有黄色的,像是一团团滚动的小雪球,煞是可爱。我们围上去看,见四叔也坐在旁边盯着那些小鸡,还和卖小鸡的人说着话,问他小鸡雏多少钱一只,卖小鸡的人笑着说,“大哥,你看咱这小鸡多壮,肯定能养得活,你挑几只吧。”四叔只是呵呵笑着。不一会儿,又围上来不少人,主要是家庭妇女,她们叽叽喳喳地跟卖小鸡的说着话,不停地讨价还价。那时候我们那里卖小鸡雏很有意思,要买小鸡雏不是当场交钱,而是直接把小鸡雏拎回家去,过两三个月等小鸡长大了,卖小鸡的再挨家挨户地上门来收钱,死了的小鸡不收钱,公鸡也不收钱,只按成活的下蛋母鸡的数量付钱,在那时我们乡下人的观念中,公鸡不能下蛋,除了过年过节做一道菜之外,没有别的用处,在价值上低于母鸡,也就不算钱了。
  我和小谦、小印挤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,见不少毛茸茸的小鸡都被别人挑走了,心里很着急,挤出人群,各自跑回家去叫自己的娘,想让她们买几只小鸡雏。可是我娘不在家,小谦和小印的娘都在忙着织布,也不来,我们只好又跑回来,眼巴巴地看着那群小鸡被挑得越来越少。到最后,买小鸡雏的人陆陆续续回去了,篱笆里只剩下十几只了,只有四叔还坐在那里看着。卖小鸡雏的人说,“大哥,这些小鸡你要不要?要就便宜点卖给你,咋样?”四叔想了一下,说,“那好,你帮我送回家里吧。”卖小鸡的将小鸡一个个捉在手里,放在边上的一个笼子里,我走过去提起笼子,说,“我给你送回去吧。”小谦和小印也高声叫道,“我们送,我们送。”我们三个人便提起笼子,向胡同里跑去。四叔拄着拐杖,拎着他的小马扎,在后面喊着,“慢点,慢点!”我们跑到了他那个荒凉的院子里,在黑屋子的门前停下来,将笼子放在地上,低下头看那些毛茸茸的小鸡,那些小鸡在跑动中受到惊吓,缩成一团,瑟瑟发抖着,眼神很是害怕的样子。我们伸出手抚摸着,安慰着它们,它们慢慢平静下来。过了一会儿,四叔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,他将门打开,让我们将笼子拎到屋里,他把一个个小鸡雏捧出来,放在地上。
  那些小鸡雏刚开始还不敢动,挤在一起,四叔拿来一个剩下的窝头,用手捻碎,放在它们面前,它们中有一只勇敢的小鸡雏小心翼翼踱过来,用嘴一啄一啄地叼着,吃着,那尖尖的小小的喙轻轻啄着淡黄色的窝头,偶尔它会抬起头来,向下吞咽着。其它鸡雏见状,也纷纷围拢过来,争抢着啄食,像一团团雪球挤在一起,叽叽喳喳地叫着,很是可爱。我和小谦、小印也围在它们上方,三个人的头挤在一起,定定地看着它们。四叔坐在小马扎上,笑着看着我们。
  从此以后,我们就经常到四叔家里来,看他的那些小鸡雏。我们还带来一些谷粒、玉米粒来喂它们,逗它们,看着那些小鸡雏在院子里东奔西跑的样子,很好玩。四叔在院门那里扎了个小栅栏,拦住小鸡雏不让往外跑,平常就将它们放养在院子里。院子里有很多青草,草上有草籽,草下有蚯蚓,还有各种小虫子,那些小鸡雏东啄啄,西嗅嗅,很少安静下来。这时候四叔就搬一个马扎,坐在那棵老梨树下,拿着一本书,慢慢看,偶尔他会抬起头来,看着那些小鸡雏四处奔跑,他的脸上便露出了笑容。我们也不觉得四叔神秘可怕了,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特务了。
  我们还和四叔一起垒了个鸡窝,就在老梨树的西墙边。我们捡来了很多碎砖头、小石头,一块块堆放在西墙边。那时候我们像是在建筑一个伟大的工程,每天走在路上,我们都踅摸着四周,看到哪里有一块小砖头、小石头,就兴高采烈地捡起来,揣在口袋里,送到四叔家里去。慢慢的,石头和砖头积攒得越来越多,我们问四叔,“什么时候开始垒呀?”四叔说,“再等等,再等等。” 碎砖头在西墙边摞得越来越高,我们又问四叔,“什么时候开始垒呀。”四叔仿佛相面似的看了看那堆砖头,说,“再等等。”我们都快等得不耐烦了,终于有一天,四叔对我们说,“现在可以垒了,我们明天就开始垒。”我们都高兴极了。等到了第二天,我们早早来到了四叔家,四叔正坐在老梨树下看小鸡雏打架。见我们来了,四叔很高兴,他说,“来,今天我们就开始垒。”他坐在小马扎上,指挥我在地上挖了一个坑,又让小谦和小印和泥,等泥和好了,他一瘸一拐地将小马扎移到了西墙边,开始垒墙,他让我用铁锨为他铲泥,他自己一手拿砖头,一手拿个小铲子,从铁锨上铲下泥,涂抹在砖头上,再拿砖头垒在地上,和其它碎砖头拼在一起。由于鸡窝西边靠着西墙,我们只需要垒三面墙就够了,中间是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正方形。四叔在地上垒着墙,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沁出了汗水,他拐着腿,不停地从这边挪到那边,让小谦和小印帮他拿着小马扎,终于三面墙都垒到一米高了,四叔停下来,说,“歇一歇吧。”我们就在那棵老梨树下坐下来,四叔也坐下,拿一把蒲扇扇着风。树上的梨子又青又小,轻轻摇荡着,微风吹来,很是凉爽。
  这时胡同外面传来了卖西瓜的叫卖声,四叔说,“快喊住他,我给你们买西瓜吃。”我们一听,立刻兴奋起来,飞快地跨过院门口的小栅栏,在胡同里咚咚咚地跑起来。跑到胡同口,卖西瓜的已经走远了,我们喊着,“卖西瓜的,卖西瓜的!”边喊边追了上去,卖西瓜的听到我们的叫声,转了一个弯,又从前面折回来了。他骑着一辆自行车,头上戴着一顶草帽,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,自行车后座的两边是两个篓子,篓子里盛着圆滚滚的大西瓜。骑得近了,他问,“是你们买西瓜呀?”我们说是,就蹦蹦跳跳地在前面领路,进了四叔家那条胡同,来到四叔家的院门前。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栅栏,小谦和小印拦着那些小鸡雏不让它们跑出去,卖西瓜的进了院门,将自行车闸下,我又将小栅栏关上,跟小谦和小印围拢在他的瓜篓前观看着。四叔也拄着拐来到瓜篓前,说,“你这西瓜怎么卖呀?”说着托起一个西瓜,轻轻敲击着,那西瓜发出嘭嘭嘭嘭的声音。卖西瓜的说,“你是拿钱买,还是拿麦子换呀?”那时候我们那里买西瓜,通常都是拿麦子换,所以他才这么问。四叔说,“拿钱买,你给便宜点吧。”卖西瓜的笑着说,“给你便宜点,我再给你挑一个又甜又沙的。”说着他就东敲敲,西敲敲,从中选出一个滚圆的大西瓜来,敲了敲,递给四叔说,“这个瓜,保证又甜又沙。”四叔笑着说声好,将西瓜递到我手里,那西瓜沉甸甸的,约莫有十多斤。四叔从口袋里掏出钱来,找出几张票递给卖西瓜的。卖西瓜的揣起来,又说,“觉得好吃了,就再卖我的瓜呀。”说着他推起自行车向院门走去,小谦和小印看到了,一个去开小栅栏,一个拦着小鸡雏。卖西瓜的走到胡同里,又开始高声叫卖起来。我抱着大西瓜,跟着四叔进了屋。四叔将西瓜切开,一牙牙分给我们,我们捧着西瓜吃得不亦乐乎。那个西瓜果然是沙瓤的,特别甜。
  第二天我们接着垒鸡窝,前一晚下了一场雨,等我们来到鸡窝旁,都傻了眼,昨天刚垒到一米高的矮墙,被雨水冲塌了,那些碎砖都被冲到了地上,东倒西歪的,我们都愣在那里,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四叔看了看,安慰我们说,“没事,我们再接着垒,这次垒得结实一点,幸亏大雨冲垮了,要不盖好了鸡窝再垮塌,就把小鸡雏压死了。”我们一想也觉得有道理,又充满了干劲。小谦和小印挖坑的挖坑,和泥的和泥,我和四叔清理了一下垮塌的地方,在那里又垒了起来。这次我们垒了一米多高的墙,又在上面搭上了草苫,盖上了一层塑料布,鸡窝就算垒成了。我们在东边墙的下方留了一个小门,把小鸡雏赶进去,那些小鸡雏叽叽喳喳叫着,似乎很高兴的样子。四叔怕鸡窝再垮塌了,过了一会儿,又将小鸡雏赶了出来,晚上还是让小鸡雏在他房里的一个纸箱子里住。等到太阳暴晒了几天,那些碎砖垒成的墙结实了,他才将小鸡雏挪到了鸡窝里。
  垒完鸡窝之后,我们仍然经常到四叔家里去玩。在四叔的指挥下,我们在院子的南半边开了一个菜圃,种上了油菜和小白菜,那些小芽刚发出来,在阳光下绿油油的,很好看,我们还种了茄子和西红柿,它们的植株大一些,看着那些茄子和西红柿一点点变大,我们的心也像吹大的气球一样,像是要飞上天。我们还种了黄瓜,黄瓜是藤蔓植物,要给它搭架子,我们从树林里找来不少干树枝,四叔将这些树枝截断,插在地里,培上土,又用绳子将一根根树枝连接起来,用铁丝固定住,就做成了一排架子,一排,两排,三排,我们一共做成了四排架子。黄瓜的嫩芽长出来,顺着架子慢慢地向上爬,爬到一个地方开一朵小黄花,再接着向前爬,再开一朵小黄花,再往前爬。
  在黄瓜逐渐开花的过程中,四叔养的那些小鸡也长大了,这些小鸡在菜圃中东啄啄,西嗅嗅,悠闲地踱着步。它们啄菜叶上的虫子,也啄那些刚萌发出来还未长成形的茄子、黄瓜和西红柿,它们吃虫子是好事,但是啄那些未成形的果实则是糟蹋东西。这样的道理没法讲给它们听,只能看着它们。但是那些小鸡也很狡猾,它们在菜地里踱着步,发现没有人注意它们,就悄悄地溜到了茄子和西红柿那边。茄子和西红柿刚结出来一个小扭儿,它们就用尖尖的喙去啄,黄瓜的小扭儿结在高高的架子上,这些小鸡雏够不到,就扇动着翅膀跳起来,再猛地一啄,啪的一声碰到架子上,吓了它们一跳,连忙左右看看,见周围没有人注意它们,才装作没事人一样慢慢踱出来。有时我们在旁边,挥一挥手,它们就吓得连跑带颠的,拍打着翅膀飞远了。怕这些小鸡再伤害未成形的果实,我们又在菜地的西边扎了一圈小栅栏,把茄子、黄瓜和西红柿都圈了起来,让它们只在油菜小白菜地里活动,但还是有几只小鸡能够跳过去,在里面悠闲地踱步,一见人来就飞了出来。
  四叔家的鸡和别人家的鸡不一样,别人家的鸡都是一群母鸡,只有两三只大公鸡,但四叔买的小鸡雏都是别人挑剩下的,小时候不觉得,但等它们慢慢长大了才发现,这群小鸡雏里面只有两三只母鸡,剩下的十几只都是大公鸡。每天天刚蒙蒙亮,一只大公鸡引声高歌,其它大公鸡也都此起彼伏地呼应,一时他家像炸了营一样喧闹,每天早上我都被他家的公鸡吵醒,上学再也没迟到过了。这群大公鸡还好斗,不知为什么,突然一只大公鸡就跟另一只掐起架来,它们拍打着翅膀互相对峙着,冷不防就冲过去盯住对方咬一口,直到对方求饶才放口。在不断撕咬缠斗的过程中,从它们中间便产生了一只鸡王,这是一只大红公鸡,它每天摇头摆尾的,带着这群公鸡和母鸡在村子里到处游荡,很是趾高气昂。我们村里人看到了,都嘲笑四叔,说他养了一群鸡,没几只能下蛋的。四叔坐在臭椿树下的马扎上,听了他们的讥讽,也只是笑一笑,不说什么。
垒完鸡窝之后,四叔就开始教我们学诗,这时候我们才发现,他的房里还有不少书。他让我们每天背一首古诗,背得滚瓜烂熟之后,他再给我们讲。什么“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”,什么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什么“故人具鸡黍,邀我至田家”,我们背着这些古诗,他就和着我们的节奏用手掌拍打着桌子,不停地点着头,或者他会合上眼,将身体靠在老梨树上,只是用手指轻叩着拐杖,发出清脆的敲击声。老梨树在他身后轻轻晃动着,偶尔有一些梨花飘落下来,在半空中画一条弧线,悠悠荡荡,洒落在他身上,他也浑然不觉。有时他晃着晃着,就在梨树下睡着了,我们也就悄悄住了声,将那些鸡撵得远远的,看着那些洁白的花瓣飘落在他身上,此时四周的空气都是寂静的,就连斜照过来的阳光似乎也染上了花香。
一会儿,四叔打一个盹儿醒来了,见我们在菜圃中玩着,就轻轻咳嗽一声,问我们,“背会了吗?”我们说,“背会了。”他说,“那你们背背。”于是我们就争先恐后地背起来,三个人的声音纠缠在一起,像是在吵架。四叔笑着说,“一个一个背。”于是我先背,哗啦哗啦流利地背了下来。四叔说声好。小谦和小印也背得很顺畅。四叔很高兴,说,“你们背得很好,我奖励你们,每个人可以爬到树上摘两个梨子。”我们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了,他一说完,我们就像猴子一样蹿到了树上,争先向那棵老梨树爬去,我在树上上蹿下跳,很快跑到了树的最高处,攀着树枝,将摇摇晃晃的梨子抓在手中,咬一口,梨汁顺着嘴角流下来,又脆又甜。三口两口,啃完一个梨,我又抓了一个,不知疲倦地啃着。小谦和小印也各自盘踞在树枝上,啃着他们的梨。我们互相看一眼,做个鬼脸,都笑了起来,原来我们啃得嘴上都是梨汁,手一抹,满脸都是。啃了两三个梨,我们才跳下来,听四叔给我们讲诗。
  四叔不仅给我们讲诗,他自己也背诗,他最喜欢的是一首李白的《将进酒》,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……”这首诗他时时吟诵着,我们也跟着会背了。这时候,四叔也不在深夜里骂人了,睡不着觉时,他就会大声吟诵这首诗,有时候半夜里醒来,我还能听到他吟诵这首诗的声音。我在心里跟着默诵一遍,翻个身又睡着了。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……”的吟诵声,在我们这个小村里久久回荡着。
  四叔还给我们讲故事,有一次我们坐在胡同口的臭椿树下,四叔就给我们讲起了臭椿的故事。他说臭椿在古代叫做“樗”,读音为“出”,和香椿形态相似,但是这种树材质疏松,做什么都不能用,偏偏叶子上还散发臭味,因而被看作是一种恶木。有一次庄子到梁国去,惠施跟他辩论,说你看这臭椿树的树干凹凸不平,都没法画上一条直线,树枝也歪七扭八的,木匠根本就看不上它,这就是个没用的废物。庄子却说,你有那么大一棵树,却只是担心它不能作为木材使用,为何不把它种在广袤的地方,逍遥自在地躺在树下呢?这种树大而无用,但也正因如此,它才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,才能活得长久。你连这都不能理解,还在这里担忧什么呢?——四叔讲这些的时候,我抬起头来看那棵臭椿树,那棵树枝叶婆娑,正在轻轻晃动着,阳光照在它的叶子上,金光闪闪的。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,还有这样的想法,到底什么是有用,什么是没用呢?——这让我困惑,也让我感到很奇妙。
  讲完臭椿树的故事不久,四叔就离开了我们村。他走的时候,我没有亲眼见到,据说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子开着吉普车将他接走的。他走之前,还留了几块钱给我,让我交给那个卖小鸡雏的人。养的那些鸡,他给我和小谦、小印各留了一只大公鸡,给我的是那只鸡王,其它的都送给那个给他送饭的人了。我们弄坏的那个收音机,他修好了,也留给了我们。从此之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四叔,但是听我们村里人说,他是个大人物,后来我们也时常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。但我印象最深的,却只有他一瘸一拐走在胡同里的样子,和他坐在胡同口那棵臭椿树下落寞的神情。四叔走了之后,那处宅院很快就荒芜了,那个菜圃没人侍弄了,鸡窝也垮塌了,院子里又长满了荒草。第二年,当我和小谦、小印再次爬上那棵老梨树时,禁不住有些怀念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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