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天和春天

编辑:鲁南网 发布时间:2017年05月26日 阅读 473

插图:郭红松

老何和那个八岁的小孩子成了一对儿好朋友。

小孩子不胖也不瘦,一张圆脸白里透红,狭长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机灵,背个鼓囊囊的大书包,每天下午五点多钟,都要从这里路过,瞅上老何几眼就匆匆走开了。

老河觉得这孩子有意思,这天,他站在路边,两手背在身后,问他,嘿,小家伙,你哪村的呀?小男孩停下来,漆黑的眼珠子忽悠转一下,反问老何,先说你是哪村的吧?老何就故意逗他,我问你哩!

你先说,你是大人!

好,我是这村的,你哩?

你说这村的,我怎么没见过?小孩子将一根手指抵住嘴唇,目光盯在老何脸上,盯得很深。老何笑着反问小孩子,说你吧,你哪村的?小孩子说,俺也是这村的!老何又故意沉起脸,说,哦,那你放学为嘛不回家呀,跑这么远?

那孩子嘴角绽出一缕浅笑,踮起脚,伸手朝西一指,说,喏,那是俺家养鸡场。

哦,是这样呀,我说呢,你不在自家村里上学!老何边说,边朝西边眺望。目光所及,横几排低矮的屋舍,旁边戳几间红砖房,都隐在齐腰高的玉米地里。如今许多人家就在自家大田里建养殖场,养鸡养鸭,养猪,也有盖家具厂、板材厂的,一家子就吃住在厂里,但大都建在村北马路边上。老何喜欢傍晚来村西遛弯,就因为这里还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,相对清静一些。

自从和小孩子相识后,老何早上也来村西遛弯了。他对老伴说,村西真是个好地方,早晨看太阳从村里的树梢上慢慢升起。黄昏也不错呀,看红彤彤的大太阳,越看越像小孩子的红脸蛋。嘿,瞅着心里都舒坦!老伴说,落日怎么像小孩子的脸蛋呢?他说像,落日也像。老伴就嗔他,教了一辈子书,看什么都新鲜,倒像个小孩子了!老何就笑了,从眯成两道缝儿的眼里迸出一束亮光,说,对了,还有一个小孩子哩,他每天上学都从那儿过,嘿,像咱小孙子。老伴笑话他是想孙子想疯了,见到小孩子就说像你孙子!老何撇撇嘴,想说什么,又把嘴紧紧抿住了。于是两人都不言声,两张布满皱褶的脸,就暗淡下来。

每天早上,那小孩子总是礼貌地和老何打招呼,叫声爷爷好。一张小脸让旭日镀一层釉儿,鲜嫩得像春天刚长出的杨树叶子。老何赶过去,轻轻拍拍他的脑袋,呵呵地笑道,好孩子,好好学习呀。孩子点点头,朝他扮个鬼脸,然后蹦蹦跳跳地朝村里走去,渐渐消失在那条沙土路的尽头,那里就是村子的西口。

老何觉得孩子是朝着那轮金色的朝阳走去的。

这一整天,老何都像丢了什么东西,心神不宁。老伴问他心里结什么疙瘩了?老何不说话,朝老伴摆摆手。老伴顿时舒了一口气,说,那就好,我怕你有什么事想不开。平时,老何喜欢和老伴开玩笑,有时叫她老婆子,有时叫老家伙。她呢,也唤他老东西。他们的确老了,一个玩笑,一个熟悉且有温度的眼神,就让平淡的日子有了滋味。今天呢,老何本来想说个笑话的,到嘴边又变了。好赖吧,我还有退休金哩,咱不用朝孩子们伸手,不比村里人强?老伴点点头,眼里不禁洇一层亮。老何的退休金不同样属于她吗?就因为这一点,她一直对老何心存感念。老何是七十年代末的大学生,毕业后就教书。老伴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,就把老何看得极其神圣,每天吃面,都给他往碗里埋俩荷包蛋,同事们开老何的玩笑,叫他“两蛋”老师,他脸上笑,心里也像吃了蜜。老了,老伴还那样,他说,你不怕我得“三高”呀。老伴明白“三高”不是个好东西,可当老何再端起碗吃面,还是俩荷包蛋,老伴说,哪有一个蛋的,还是俩吧!

一个小孩子怎么对他有这么大吸引力呢?老何似明白,又不明白。

有时,老何往兜里揣一包五香花生米,硬塞给那孩子。有时,又给他一把大枣一袋饼干。有一次,是早上,那孩子命令老何闭上眼。老何就很听话地闭上,不明白小家伙搞什么鬼,就感到手里被塞进一个东西,圆溜溜、热乎乎的,裤袋里也落一个。睁开眼,手里是一个煮鸡蛋,裤袋里也是个煮鸡蛋。孩子扯着他的胳膊,笑嘻嘻地说,俺妈说这叫处女蛋,好吃。孩子因掉了两颗门牙,笑起来显得更顽皮了。又问,爷爷,嘛叫处女蛋呀?望着孩子好奇的眼睛,老何笑笑,一脸认真地说,处女蛋嘛,就是鸡第一次下的蛋,好吃!

再后来,那孩子下午放学就和老何在这玩,不急着回家。老何给他在路边草丛里逮蚂蚱,捉蜻蜓。到了夏天向秋天过渡的时候,路边上,田塍里,哪都绿蒙蒙的。绿得饱满,绿得深沉。蚂蚱是绿的,蜻蜓是绿的,就连草叶上的小虫子也是绿的。看看太阳落山了,老何就催小孩子,快回吧,要不,你妈妈要来找你啦。

有一天,孩子指着北面的高坡问老何,爷爷,我爸爸说,那里叫蝎子沟,怪了,我一直就没见过蝎子呀?

顺着孩子的小手,老何看到了那条长长的大沟。沟底是一条平坦的沙土路,泛一层灰白,从北面伸过来,和这条东西走向的路交会。是沟就有边沿,只是它西边是一个齐整的土坎,从这里望是高坡。东面却是缓坡,上面种有玉米、红薯和谷子,因错落有致似一块块梯田。这个村子北高南低,这条大沟显然是上万年的雨水冲刷出来的。不知何年何月,就成了一条路。村里人都从这条路上走过,从年少走到年老,一代又一代。沟在,路也在,人却变了。人老不过这个世界。

孩子又含一根指头在嘴里,踮起脚,伸长脖子眺望那道高高的土坎。然后,又扭回头问老何,爷爷,你见过蝎子吧?我爸说,蝎子尾巴像一只铁钩子,里面全是毒。哎呀,好害怕。

老何说,嘿嘿,不光见过,还捉过蝎子呢。那时和你一般大。

老何仿佛又回到了童年。童年的他和小伙伴们就在这高坎上捉蝎子。每见到一个小孔,就用树枝捅开,一只蝎子就乖乖地爬出来,针状的尾巴高高地擎着,像随时要向人发起攻击。他们不但不怕,还感到好玩。那时候,站在这里往南看,是绿油油的稻田和亮晶晶的小河。小河叫周汉河。稻谷扬花时,香气伴着清爽的水腥味徐徐吹来,吹进他的鼻孔,也吹醉了他的心。还有此起彼伏的蛙鸣。

一眨眼,五十多年过去了。老喽,老喽。而且,他觉得这块土地也老了,不然,村南的泉水为何就干了呢?没了泉水,小河也干了,更没有了稻花香,没有了蛙鸣。那清脆响亮的蛙鸣每天伴他入眠,直到他考上大学离开村子。毕业后再回来,蛙鸣就没了,一切都改变了。就连这蝎子沟,也光剩下个名字。老何无奈地感叹着,又摇摇头,花白的头发在夕照里呈现一丝悲凉,好像初冬里随风摇曳的菅草。他忽地又想,也许对小孩子来说,这里的一切,甚至连天地,都是新的吧。不会老的。这个世界永远都是新的。

晚上,老何接到了儿子进生的电话。天凉快啦,想接他和老伴去城里住几天。

他和老伴非常高兴,比什么都高兴。于是,忙不迭地准备要带的东西,主要是洗换的衣服,还有一些保健药。当然,还有给小孙子果果的礼物,无非是一兜核桃和大枣,还有一袋子花生,还有刚做的西瓜酱。儿子打小就喜欢吃母亲做的西瓜酱,每年伏天老伴都要做上一大罐子,一直吃到来年夏天。西瓜酱打卤面,大葱蘸西瓜酱卷大饼,都是开胃的美食。妈,你做的酱真好吃,比买的强百倍!听着儿子的夸奖,再看看儿子那一副狼吞虎咽的饕餮样子,老伴心里真比这西瓜酱还要香,还要甜!他也是。

老何说,好几个月没见果果了吧?老伴点点头,说,可不,也不知道孩子又长高了没?目光里就有泪花闪烁。老何说,哪长那么快?老伴白他一眼说,小孩子哪个不像嫩北瓜似的,几天一个样儿。老何没反驳,也觉得小孩子几天就一个样儿。

然而,冷静下来,老何心里又有点不舒服。他不想见到大梅那张冷脸。今年春天,他和老伴在儿子一次次的催促下去了城里,本来打算住上十天半月的,可没过几天就回来了。就为那张冷脸。

这些天,小孙子那双黑亮机灵的眼睛总在老何眼前晃动。耳边呢,也回响着那稚气的声音,爷爷,爷爷,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呀。果果上二年级了,去年一放暑假,他就把孩子接回来,特意往院里拉一小车沙子,让果果拿个小铲在上面玩。他也和孩子一起玩,用沙子埋住孩子的小脚小腿儿,往沙子上淋上水堆沙人,捏小狗小猫,老虎大象。老伴嗔他,说把孩子弄成了泥猴儿!他抖一抖手上的沙子,说,我们小时候,哪个不是在沙里泥里滚大的,个个壮得像牛犊子!这时的老何也变成个小孩子了,因为兴奋,那肥大的鼻头红得有些像酒糟鼻子。可没过几天,果果就被大梅接走了,说嫌村里蚊子多,其实不乐意让孩子在沙堆里滚爬。果果那撕心裂肺的哭声,至今还响在老何耳畔,摘他心似的。今年一放暑假,进生就打来电话,说大梅给果果报了补习班,不回来了……

没过几天,老何和老伴就从城里回来了。

一进屋门,老何一甩手,就将那只鼓囊囊的大皮包扔到了沙发上。妈的,真不该去!他发狠地说着,一歪屁股坐在另一只沙发上。呸,咱贱——

老伴倚住床沿儿,两手按住胸口张大嘴喘粗气。从村北的公路上走回来,她有些累了。你,你值当发那么大火呀?咱就,就当没这个儿子!又说,都是进生做不了大梅的主儿呗!

妈的,纯粹一个窝囊废!老何狠狠地骂,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,鼻头又涨红得像酒糟鼻子了。

老伴说,也怪你呗。老何问怎么怪我?老伴说,也许人家大梅不是故意的。老何想不到老伴替儿媳开脱,说,怎么不是故意呢?是呀,怎么就不是故意?大梅明知道他每天早晨起来要上厕所,可她偏要抢先儿,而且进去老半天不出来。连着好几天都这样,还不是故意?

那天晚上他睡觉着凉了,早上起来捂着肚子满大街找厕所,差一点出大洋相。从外面回来,他就对老伴说,咱回吧,还是老家好。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了。

看着太阳西沉,老何背着手,又溜溜达达来到村西。

玉米吐出了一束束的红缨,他觉得好像小学生系的红领巾。天上浮着一缕缕的晚霞,也是红的,微风里夹杂着玉米地的凉意和草香,还有草丛中小虫子咯吱吱的鸣叫。秋味越来越浓了。

那个孩子又朝他走来。

爷爷——

哈,放学啦!他笑呵呵地朝他招招手。

待孩子走近了,老何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块,有奶糖也有巧克力,是他回来时从儿子家的糖盒里拿的。算是见面礼吧。

孩子张开小手接过去,剥开一个含到嘴里,剩下的全塞进口袋。如今的小孩子平时吃的是“旺旺雪饼”“沙琪玛”,还有炸薯条,烤馒头片等零食,很少买糖块吃了。但这孩子还是做出喜欢的样子。

吸溜吸溜地吃着糖,小孩子问老何,爷爷,城里好不好呀?老何点点头,说好,城里非常好!小孩子一笑,说我就知道城里好,有高楼,有好多汽车,好多人。去年,我爸爸就带我去过。

老何伸手抚摸孩子的脑袋,说对呀,还有那么多好吃的。

忽然,孩子仰起头,眨眨眼睛,说爷爷,我要去城里上学呀!

老何一怔,随即就点点头,说,哎呀,好,好哇,城里好。然而,他看到孩子眼里的光又马上熄了,低下头喃喃道,我,我妈和我爸离婚了。我妈要去城里做生意,我们就不回来啦。

老何呆在那儿,怎么回事呀,才十来天。他想问孩子,但又止住了。他不想再往孩子的伤口上撒盐!再说,还用他问呀?村里哪年没有几个离婚的。原因嘛,都大同小异。就扯起脸肌故意笑笑,说,那爷爷再进城的时候,咱们还能见面,是吧?

小孩子一下高兴起来,拉住老何的手,说,爷爷,那我和妈妈一定去看你。又问老何,爷爷,你什么时候去城里?

冬天吧,冬天!老何脱口而出,另一双黑亮的眼睛又开始在他脑海里晃动,像从前小河里的小蝌蚪,又像天上的小星星。他的心又被这双眼睛搅乱了,乱得像从前小河里的苲草。

爷爷,我问你,为嘛要有冬天和春天呢?小孩子忽然向他提出个问题。

老何没有正面回答,一双大手,将孩子的脑袋几乎整个盖住了,抚摸着说,爷爷先给你打个比方吧。四季就像人,春天就是小孩子,就像你。夏天呢,就是青年人,就像你的大哥哥大姐姐们;秋天就像你爸爸妈妈——

孩子觉得有趣,咧开嘴呵呵地笑起来,又问,爷爷,你还没说呢,冬天是什么?

冬天嘛,冬天就是老年人。就像我!老何伸出一根指头,指指自己肥大的鼻头。

孩子晃着脑袋笑,这次是咯咯的大笑,早忘记老何其实还没回答他的问题,大声嚷道,哎呀,冬天就是老爷爷,老爷爷就是冬天。再往后呢,再往后是什么?

再往后又是春天,又是小孩子!老何伸手在空中画个大圆圈,最后手指落在了孩子的鼻尖上,你就是春天,春天就是你!

哎呀,我明白啦,冬天就是迎接我们小孩子的,是不是呀爷爷?为了这个发现,孩子高兴地拍起小巴掌,背上鼓囊囊的书包也跟着乱晃。

没错,冬天就是迎接春天的,春天就是小孩子!

回到家,老何凑近老伴,眯起一只眼问,老婆子,我来考你,冬天是什么呀?

老伴没好气地翻他一眼说,冬天就是冬天呗。哼,吃饱撑的,问这个!

老何哈哈地笑了,用手一指老伴,嘿,错了吧?冬天就是你和我,就是咱俩,老头老太太!

老伴倒觉得有趣了,眨巴眨巴眼睛,问他,春天呢,你说春天是什么?

唔,春天就是春天呗。

老伴嗔道,哼,死老头子!春天到底是个什么?

老何两只大手用力一拍,笑得更响了,但没有回答老伴,故意卖关子,说,冬天就是迎接春天的——

哼,你个死老头子!老伴不明白老何为什么这么开心,和上午哪像一个人?也不再关心春天是什么,认为老何逗他玩呢。然而,脑子里却跳出一双眼睛,那眼睛像天上亮晶晶的星星,又似从前小河里游动的小蝌蚪。耳边呢,也响起那个稚嫩的声音,奶奶,奶奶——

她的心就颤动了一下。于是打定主意,冬天还要和老何去城里住几天,不光是为了看小孙子,她要让大梅轻松几天。两口子都上班,平时忙得要命,她帮他们收拾收拾家务,做做饭,当然,还要给儿子多带点西瓜酱。

(作者:康志刚,系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,出版长篇小说《天天都有大太阳》《康志刚小说集》等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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