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然森专栏
爷爷背着我,从有古槐的陌生村庄出发,一路讲着故事翻越一道道山岭,回到了我熟悉的老家——石棚。时间已是傍晚,太阳沉落到了锥子崮后,余晖打在南山那面我们称之为鹁鸽洞子的悬崖上,像是涂抹了红黄相间的颜色,煞是好看。
深秋的风有些凉。我和爷爷下了南山顶走在曲曲弯弯的山梁上,便看到老家院子里奶奶正在手搭凉棚往山路上观望。爷爷说:“看,你奶奶着急了。”我便喊一声奶奶,从爷爷的后背上滑下来,像一只小兔一样飞速地往家里跑去。跑到院子东南面的黑沙坡上,我却近乡情怯,竟坐下去不走了。
奶奶倒腾着她那双“三寸金莲”从院子里奔出来,喊着:“俺孙子呢,俺那好孙子呢?”却好一会没有找到我。此时虽然天色略显昏暗,但不至于看不清近前的人,是她的眼睛不行了。父亲的死让她流了太多太多的泪,她已经好长时间视力模糊。而我们家院外那片沙坡是黑褐色的,我的身体也是黑褐色的,她就更难看清了。
爷爷从后面赶来,一副欢喜的样子说:“孙子不就在这儿吗?你看你啊,什么眼神啊?”我也随即怯怯地喊了一声“奶奶”,她这才猛然惊醒一般,哭着跑过来,把我抱住了。
多少年后奶奶仍然无法忘记当时的情景,总是跟我念叨:“你那会儿怎么那么黑哟,黑得跟黑沙坡一个颜色,我怎么找都找不到。人也瘦,跟个小猴似的,光剩个大脑袋和圆鼓鼓的肚子,把我心疼得呀!”说着说着,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。
我的归来像是给家里带来了节日般的快乐,爷爷坐在西屋门口的石台子前笑呵呵地喝茶,奶奶和姑姑在灶房里忙忙碌碌给我做鸡蛋面,三个叔叔围着我,一会这个抱抱,一会那个抱抱,谁抱到怀里都会反复问:“森,森,想叔了没?想叔了没?”身有残疾的罗锅二叔还让我趴到他的罗锅后背上试试硌得慌不,说:“俺森好久都不让我背了,一定忘了硌着是什么滋味了。”而我看到院子里有姑姑准备出嫁的红橱子,便挣脱开二叔跑过去,钻到橱子里玩去了。
我的名字叫然森,既是大名,也是乳名,是爷爷给起的。但是全家人都只叫一个字“森”,而且发音不是普通话森林的“森”,而是方言新旧的“新”。这种叫法让我颇感幸福,直到人过半百,听到叔叔们这么叫,还有一种幸福感。
这天夜里,奶奶和姑姑在油灯下给我做衣服,此后母女二人夜夜熬到三更后,熬了三天,赶在姑姑出嫁前,给我做成了一身粗布衣裤、一双玉米包叶鞋。玉米包叶鞋就是用玉米棒子的那层外皮编织而成的鞋。那个时候家里穷,缺布料,好布留着做衣服,破布留着补衣服,想要做双纯布鞋很难,所以就发明了用玉米棒子的皮编织鞋子,这和草鞋、蒲鞋是一个道理。这种鞋子更适合孩子穿,因为柔软、不伤脚。如果把鞋子加一层硬底,穿的时候小心别浸了水,能穿两三个月不坏。
我穿着崭新的粗布衣裤和玉米包叶鞋,美得不行,快乐得不行,也暖得不行。我忽然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喜欢依偎在爷爷、奶奶怀里撒娇的孩子模样,连要东西吃也像是不会说话了,把土豆丝叫条条,把鸡蛋叫蛋蛋,把糖块叫糖糖。孩子的天性尽情挥发着,不用再看脸色,不用再提心吊胆,更听不到那三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字——带羔子!
比我大九岁的四叔总是陪我玩,夜里领着我到屋檐下捉鸟,白天背着我去山上扑秋后的蚂蚱。鸟儿和蚂蚱是改善生活的最佳美味,因为可以让奶奶剁碎了炒辣椒给我卷煎饼吃。
姑姑出嫁,亲戚朋友到家里来做客,本来按规矩孩子是不能上桌的,爷爷却把我揽在怀里陪客,夹了菜先让我吃,然后欢喜地告诉客人:“你们别见怪哈,孙子比儿子让人疼啊。”
天下所有的快乐都比痛苦消失得快,送姑姑出嫁走了以后,我在老家呆了半个多月,天变冷的时候,按照爷爷和母亲的约定,我该回去了。
那天早晨,奶奶打了两个荷包蛋让我吃上,然后给我洗洗脸,整整衣服,揽在怀里亲了一会,流着泪说:“孩儿,你走吧,让爷爷送你回你妈那儿去,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,爷爷再去接你回来哈。”我说:“我不走,我不回我妈那儿!”然后跑到院子里,紧紧地抱着那棵奶奶在我出生时栽下的香椿树,呜呜地哭。
爷爷含着满眼的泪抽着烟袋走过来哄我,四叔用衣袖擦着擦不干的泪走过来哄我,二叔拿着他亲手给我做的小木枪泪流满面地走过来哄我……一家人围着我,我哭,他们也哭。哭了好一会之后,爷爷说:“森,你听话,走吧,回去看看你妈,爷爷再把你背回来。再回来咱就不走了。”我知道这是谎话,但我最终还是跟爷爷爬上南山,再越过一道道山岭,回了母亲那儿。
而当年爷爷把我送回到母亲身边后,我却躲进里屋,不敢在爷爷离去时出来送送他。那是怎样一种心理呢?怕自己会哭,怕母亲看到我哭。我哭,母亲就会知道我对爷爷有着太深的感情,她因此害怕失去儿子,不再让我回老家怎么办?一个孩子的内心,在那种时候竟也复杂起来了。